雨,是上天怜悯愚昧的世人所掉下的泪吗?
雨,是上天让我们能够洗去罪孽的甘露吗?
雨水放肆地洒在大地上,冷冽的大风疯狂地刮着,路上的车子以最快的速度飞奔,溅起了水花,为路面上的积水泛起一次更大的涟漪。
骑楼下的鞋匠坐在小凳子上,对着天空咒骂着。身旁有许许多多双旧鞋正等着他开工,一个收音机播放着唱腔走调的女歌手曲子,却因这场大雨让讯号有些微弱,让听众们不用想尽办法去欣赏这首歌曲。
巴士站停放着许多长途巴士。全靠两年前建好的雨盖巴士站,不然这群巴士乘客就遭殃了。一辆接着一辆地离开,但巴士的数量却没有什么改变,只因为每一辆的离去,就会有另外一辆长途巴士到达了。
最近巴士站人山人海,随着农历新年的脚步,越来越多那些想家的游子都急着回家去,陪伴许久没见的老人家,导致长巴服务变得僧多粥少,就算你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巴士票。黄牛票销售员也趁机出动,不肯让这一大好的赚钱机会给溜走。
雨吓得是那么的大。雨声早已盖去那昔日的吵杂声。路上的行人都狼狈地捂着头跑,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可不是吗?当他们坐下来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全身湿透,成为一只只冷冰冰的落汤鸡。
“先生,要来杯咖啡还是什么吗?”
一道诚恳且甜美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在一秒钟前还以为天使走到他身旁说话,但定睛一看,却只是穿着制服的服务小姐。
“拿铁。”
“好,请稍等一下,马上就到。”
服务小姐离开了他,回到柜台去。不知是不是这儿的店员都是爱斯基摩人,下着倾盆大雨,天气是那么的冷,空调还是一样吹着,店员还是穿着袖子短,又单薄的制服。他用大衣把自己裹得更近些,把自己变成一颗待孵的蛋,等着那杯拿铁。
他不知道这里几时开了一间咖啡厅,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走进这里。是单纯的避雨吗?还是上天冥冥中的安排?
这件咖啡厅的布置如同Old Town那般,最近的咖啡厅也迷上这种复古的气氛。这里还有秋千,一面坐着,一面轻荡着。他什么话都不说,就只是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手上的冒牌劳力士手表。那手表是她去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当时收到的时候是多么的快乐,即使是冒牌货。手表上的时针指着二,分针指着五。
“先生,还需要些什么吗?”天籁般的声音,来自天堂的声音,天使的声音。
“不了,谢谢。”
他冷冷地回应,从口袋里掏出五令吉作为小费,交给服务小姐,却没有直视对方。透过玻璃窗的微微反射,他隐约地看见服务小姐的微笑。
“谢谢。”高跟鞋“塔塔”,越来越小声了。他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的景色,外面的景色简直糟透了。
雨,本应是直着下,但却因大风的狂妄,几乎变成横的下。外面一辆辆车子慢慢地驶过,谁也不打算在这个倒霉的下雨天发生车祸。
咖啡厅播放着不知名的英文歌曲,把这近乎下雪的咖啡厅给降温,让人更加心寒。男歌手那道无奈的歌声,像是对天空呐喊着,想要从中纾解心中那已经压抑已久的忧愁,但也像是对着爱人说抱歉,让他不禁想起了她。
咖啡厅因这场来的真不是时候的大雨,里面就只有几位顾客。有一对情侣含情脉脉地望着对方,露出幸福的笑容,就是什么话都不说。他还记得那笑容,但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有时候,一丝微笑可以胜过千言万语。
一位应该是个小秘书,桌上放了东芝牌的笔记型电脑,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飞舞。笔记型电脑旁放着一杯已经冷却的白咖啡,真令人担心他会不小心打翻那杯咖啡,把笔记型电脑给弄坏了。那个男子梳着整齐的发型,鼻梁上挂着一副全框眼镜,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笔记型电脑,看似在赶着完成一份重要的资料。
另一边坐着四位独中生,穿着全白的制服,桌上放着好多簿子。这四位独中生想必是约好放学后一起到这间咖啡厅温习功课吧?真勤劳。他是这么想的。
高跟鞋来了。他转头一看,看清高跟鞋的样子。她个子不高,化着淡妆,但看起来更加清纯可爱,手上拿着一杯咖啡——他点的拿铁。
“先生,您的拿铁。”高跟鞋把她手上的那杯还冒着烟的拿铁,轻轻地放在咖啡盘上,对他挤了个礼貌性的微笑,就一百八十度转身,走回柜台去了。
这里的咖啡杯具有古典美,让他回想起小时候,他的父亲常常带他到以前那种小小间的咖啡店去。他的父亲独爱那浓郁的咖啡乌,小时候的他喝了一口,那咖啡乌的苦涩犹如千军万马般,朝他的味蕾那脆弱的堡垒给击破。结果,小时候的他马上皱了眉头,对父亲说难喝,父亲轻轻地抚摸他的小头,反笑他不懂得欣赏咖啡那独一无二的味道。当时他最爱咖啡嫂的烤面包,外酥内软,里面搽的是白兰他牌的牛油和咖啡嫂的家传秘方——咖吔,那滋味让他毕生难忘。而现今,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那咖啡店已经被发展商买下了,而咖啡嫂也不知去了哪儿。
今天,是星期六,国中生的假期。他坐在这儿,听着雨声,还有那首英文情歌。喝了一口那杯拿铁,记忆匣子被打开,回忆像洪水猛兽般用上他的心田。他闭上双眼,想要放松自己,让自己在过去里遨游,不受都市繁忙所束缚。记忆匣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自由。
父亲高瘦,整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是,又有谁知道他父亲是个爱国的抗日英雄呢?也难怪人们会忘记,父亲的家乡在槟城。日军离开马来亚半岛后,他就一路南下,住在柔佛州一个小地方里。为什么会搬来这么远的地方?父亲甚至农历新年都不曾回家乡,一次也没有,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当时的他更本毫无头绪。每当他一提问,说想见见爷爷奶奶市长什么样子的时候,他父亲就会想尽办法转移话题,不让他继续追问下去。
为了揭发自己家族的秘密,他趁父亲不在的时候,翻箱倒柜,知道他看见了一封信,一封已经旧得发黄的信,上面写着和他同姓的人名。可是他还没拆开信封来看,一只强而有力的手就把信给抢去了。
他战战兢兢地转过身,看见板着一张黑脸的父亲,双眼射出严肃的眼神。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答应他总有一天会告诉他一切,就失落地离开了。
当天晚上,父亲坐在院子,一个人喝着闷酒,脸贴在石桌上。当时的他就站在家门口,看见那不曾露出软弱感情的父亲流着眼泪。他什么话都不说,走上前去,叫了声“爸爸”。这声“爸爸”像冷水一样,把父亲惊醒,被拉回现实。
只见父亲把眼泪擦去,然后一直对着自己说对不起。还年幼的他更本都不知道眼前这位抗日英雄为什么会哭得像小孩一样,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儿子道歉。那天晚上,一轮娥眉月斜挂着,似乎在嘲笑自己的愚蠢,但他并没有想那么多,毕竟当时也只是个不过十岁的黄毛小子。
“先生,有什么不满意的吗?”高跟鞋打断了他的思绪,差点儿就打翻那杯拿铁了。他忙着说没有,有点紧张,也有点口吃。高跟鞋甜甜地微笑着,他想那时这世界上最美丽的笑容。受到东方礼仪的熏染下,他也对着高跟鞋挤个笑容,礼貌地点点头。高跟鞋轻轻地一转,轻轻地走开,留下轻轻的香味。他心跳得很快,难道这就是爱情?
他纳闷着,高跟鞋为什么会问起这个问题。他喝了口拿铁,才恍然大悟,得知高跟鞋发问的原因。
“冷了。”他小声地说。他向四周望去,发现咖啡馆就只剩下几位正在聊天的店员,还有一个叫了拿铁,喝了好久还没喝完的顾客。
他赶紧喝光拿铁,望了一眼手表,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儿坐了一小时。他要高跟鞋来收账,高跟鞋徐徐地走来,穿着的高跟鞋轻轻地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敲击。
“先生,总共是七令吉五十仙,谢谢。”
真贵。他心想着,却忘了一小时前他竟然给了高跟鞋五令吉的小费。他十分烦躁,随随便便丢了张红钞票在桌上,就站了起来,推开玻璃门,离开那间冷死人的咖啡厅了。
他行尸走肉般在骑楼下走着,因为现在还下着雨,只是在一间小小的网咖上班的他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买一辆车子,尽管他已经在那间咖啡厅很奢侈地花了十五令吉。
“先生,您的印堂发黑,建议不要动气,否则会招来杀身之祸。”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传入他的耳际。他向四周望去,发现前方有个算命师。
几时有个骗钱的算命师?难道市议会没有发现吗?他是这么想的。
“切记,不要动气!”
他不理睬那位算命师,因为他对这些人,已经感到厌倦,因为接下来就会希望你上钩,叫你用钱消灾。
回家吗?他不知道。不过,无论是否有意愿,他还是习惯性地挪动他疲惫的身子,到巴士站去,搭巴士回家。
一路上的景色简直糟透了,就如他现在的心情一样。
市容未免太差了吧?他是这么想的。可不是吗?这里的景色都是毫无创意性可言的建筑物,就只有几棵小得可怜的树做为一点绿的点缀。
他下了巴士,一直走,一直走,知道他站在一间已经很久的廉价屋前。他从口袋中拿出钥匙,打开大门,进屋去了。
“今天去了哪里?”他才刚疲惫地躺在沙发上,她就是这么问了。
最近,她的言语就是逃不了问号,来来去去就是那几道问题,开始不信任他了。这些问题,他都听腻了。从前的她,并不是这样的。从前,他们俩是多么的快活自在。从前的她,是那么的体贴,他说什么,她都会照单全收,服从他所给的命令。
她变了。他是这么想的。然而,他也变了。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又关妳的事啦?妳很烦,难道妳不知道吗?”他怒吼道。
“你变了!你变了!你以前更本都不是这样子的!”她的声量调高,让他更受不了。
“妳吵什么?我辛辛苦苦赚钱,还不是为了妳们母子俩?”
“你辛辛苦苦赚钱?你还不是在工作时玩网游,把薪水拿来买那些没有意义可言的游戏卡?别告诉我你没有到号码投注站去哦!”
“我玩网游还不是因为工作压力大!别人再穷都拿钱来搏一搏了,为什么我就不能?拜托妳搞清楚,那可是我赚到的钱啊!我们为什么会这样?这都要怪妳!谁叫妳当初为什么会怀孕!要不是妳怀孕,我还会坐在这里活受罪吗?”
“明明当初是你的错,怎么能全都怪在我身上?”
顿时,一场争执发生。而上天似乎早就编写好剧本,等着这些愚昧的演员配合。
他和她怒视对方,恨不得把对方给吃了。他生气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瞄准她的脸颊,就是一击猛力的巴掌。很戏剧性的,她因被这强而有力的巴掌击中,失去平衡而倒向右边。那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台玻璃桌,似乎早就预备好,等着观赏一部好戏上场。
啪啦!
玻璃碎片撒了一地,红色的血液从她的头喷出,一发不可收拾。她的脸因疼痛而扭曲起来,看起来很猛狞。双眼睁得大大的,眼球差点就要爆出来了。她的嘴唇微微抖动,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染上她那鲜红色血液的玻璃碎片,也似乎在邪恶地笑着,让他的头剧烈的痛了起来。
他大口地喘气着,四肢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头疼让他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我杀了人。
我杀了她。他想。
我竟然杀了她。他闭上双眼,不敢看着躺在地上的她。
他冲出屋外,知道自己不应该留在现场,却没发现一辆高速驶来的卡车。
一瞬间,他发现他躺在血泊中——他的血。
一刹那,他想起某晚,父亲尚建在的那一晚。
父亲喝了很多酒,就是不肯告诉他是为了什么借酒消愁。他只知道父亲道出那父亲怎样也不肯透露的秘密。原来,当初他父亲因抗日,被日军逮捕。日本将军答应饶他一命,但前提是——把自己的父母给杀了。这就是为什么父亲离开家乡的原因——害怕面对众人的指责。
他不能理解父亲的决定,对父亲怒吼。但父亲却一直说着对不起,不打算多做解释。当时他一时不能接受事实,便跑了出去,把父亲一个人留在家里。
隔天一早,他回家后,才知道他父亲悬梁自杀了。
四周变得好安静,尽管蒙蒙胧胧中,他看见许多人影在他面前。
他记得父亲逝世的消息对他打击实在是太大了,虽然父亲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他拿出父亲还没喝完的啤酒,就是猛灌,让酒来暂时麻醉自己,让自己不会觉得那么痛苦。而那时,她来到他家安慰他,却反而犯下错误。
他发现四周越来越模糊,心里却笑着,讥讽着自己的愚昧、无知。
大概是失血过多,他感到越来越冷,越来越疲惫,越来越疲倦。
隐隐约约中,他听见了救护车的声响。但他知道,他永远都不会躺在这救护车里了。
四周慢慢地,渐渐地,陷入令人畏惧的黑暗。但此时的他,却不再怕黑,因为他已经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再看见光芒了……
“死者17岁,已婚,在一所网咖工作。他在去年时和比他年长一岁的学姐发生关系,就结婚了。有个三个月大的儿子。”
“死者18岁,已婚,目前没有工作。她在去年时和比她小一岁的学弟发生关系后,就结婚了。有个三个月大的儿子。”
“真可惜。听说那个女生是某所学校的女状元,没想到竟然会落到这个地步。”
哪个地区,有好几位警员在调查着案子。
“在X月X日下午,一场命案发生在XX花园的一间廉价屋里。死者18岁,因头部撞着玻璃桌,失血过多身亡。警方推测,死者的丈夫和死者起了争执,因怒火而失去理智,猛力地掴了死者一巴掌,导致死者失去平衡,跌撞在玻璃桌上。死者的丈夫因紧张害怕而冲出屋外,不料被一辆卡车撞到,在救护车赶到前毙命……”一位新闻女主播语气平淡地说着。这一类的新闻,简直念惯了。
高跟鞋看着电视,露出了一丝笑容——恶魔的笑容。
“先生,要来杯咖啡还是什么吗?”
“蓝山咖啡。”
“好,请稍等一下,马上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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